作者:王梦沂
日期:2012年
近闻园区将重建斜塘老街,不由忆起以前几位老斜塘,时常提及的旧时斜塘那些事。斜塘地名,最早见于南宋淳佑年间苏州郡守郑霖撰写的《重修昆山塘记略》:“从新洋江出吴淞江、斜塘以至葑门。”最初的斜塘只是一个小江村,在今旺墓村一带;明末向斜塘河以北转移,初成集镇;清初逐渐繁荣后,集镇以中塘江为界,一分为二,俗称南斜塘和北斜塘。北斜塘在咸丰年间毁于战火,南斜塘因李公堤的建成,经济逐渐繁盛,形成了商铺林立的斜塘老街。我娘舅生前,曾凭年少时的记忆,手绘过一张旧时斜塘地域图,俯瞰图中斜塘,河街并行,廊棚覆盖,商家鳞次栉比,实为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。
金氏为斜塘第一大户
娘舅金家昆如果在世,获悉重建斜塘老街,一定会非常激动。娘舅是斜塘街上第一大户——金姓后人,为金家的第十代孙,斜塘金家唯一的家谱就传在娘舅手里。过去斜塘金姓,每户都有一本同样的家谱,然而历经时代变迁,这些家谱大多在动乱中流失。外婆在世时曾告知娘舅,家谱原有两本,是家里最重要的东西,女孩不能触摸,平时供奉,逢年过节才拿下来擦拭一下。但在文革时期,家谱遗失了一本。剩下的这本,刻印于清光绪十年(1884年),前后用两块红木薄板夹着,中间纸页泛黄,灰蓝色封面上提有“彭城家谱”字样。家谱上记载,明末清初时,山东彭城(今徐州)“系出秺侯”的休屠王后人(据史书记载,匈奴休屠王之子归汉后,赐名金日磾,后裔封为秺候,世居彭城封地)金孟昭公自鲁徙吴,“爰择郡东之斜塘镇而卜居焉,迄兹九传二百余载。”在斜塘“半耕半读、为商为贾”,到乾隆嘉庆(公元1736—1820年)间,已有金云樵、金襟江、金松坡等10门金姓大户,当年乡间有着“车坊一个镇,勿及斜塘一个金”之说。斜塘有一位名叫金粹增的堂姑奶奶,曾告诉我母亲和娘舅说,斜塘金姓还有着“东金”和“西金”之分,“东金”是金家的嫡亲子孙,而“西金”则是金家佣人的后代。
斜塘老街上的居民,主要由“金、张、马、陆” 四大姓氏组成。听说在斜塘土地堂的四个菩萨身上,就挂有“金张马陆”四块身份腰牌,而斜塘的紫柏庵,则是金氏的家庵。我的外婆是斜塘张家的女儿,叫张梅仙,上世纪三十年代,从斜塘第二大户嫁到了斜塘金姓大族,大家闺秀嫁给了金家公子。听母亲说,外婆嫁到金家后,没过几年安稳日子,就给日本人的枪声惊破。外公金增奎,因参加抗日组织,让人告密,被日本宪兵抓到苏州城,关押在今大公园南对面的日本特务机关,惨遭严刑拷打,一周后即被刑毙。《吴县志》有记:金增奎为“民国抗日阵亡将士”之一。
金氏在斜塘发展至今已到第十三代,现仍有数十户金氏后裔居住在斜塘,旧宅大都为前店后坊或五六进深的宅院,尽管遗存宅院大都破落不堪,但从中尚能略窥当年偏僻小镇特有的耕读庄院式传统风貌。据斜塘一位老叔公回忆,金氏原先的建筑,都是独体或二、三户联体,东西墙外都留有空地间隔。清咸丰年以后,斜塘渐由别姓人氏来建房,才户户相连。原一些金姓大户的东西山墙,都筑有护墙板,俗称“霍壁板”,专门防贼来“掘壁洞”,之后有了邻居才形同虚设。老叔公说,大部分别姓邻居,都是太平天国之后逐渐从北斜塘迁过来的,因当年战乱,北斜塘包括《法华寺》在内,大都全被焚毁,而相隔里许的南斜塘,却安然无恙。据说因为是斜塘金姓中有人与太平天国有关系,如镇东梢曾经的六开间大庄院,当年就给太平军屯过兵;金氏后人所开之《玉壶春》茶酒馆中一进房厅,也曾为太平军某位将官做过驻地。
斜塘老街与老字号
斜塘老街是南斜塘繁华区域,为一条东西向商市街,路面由碎石和条石铺设,老街前河后街,粉墙黛瓦,建筑以一、二层为主,多为坡顶式样,风貌古朴统一。这从我娘舅那张手绘的斜塘俯瞰图中可以看出。娘舅说,以前老街的东西街口,还设有防盗木栅,乡人称之为“巷门”。巷门朝启暮闭,北部诸村乡民来赶集,均由西巷门进入街东。镇南却有一河阻隔,乡民进镇都要靠小船摆渡,非常不方便。1930年,斜塘商户集资数千大洋,在摆渡处建造了一座“慰民桥”,方便斜塘河南岸的乡民来老街购物,老街从此愈发兴旺。
听老叔公等老斜塘人说,斜塘老街商贾店铺,主要归“金、张、马、陆” 四大家族。据1928年《苏州明报》载,时有商铺多达270家,有地货行、腌腊行、鲜肉铺、寿器店、席草行、米行、布店、绸号、酱园、茶馆、酒楼等。铁、木匠铺之类手工作坊,也有20多家。坐南向北开有:颐年长寿器店、培生苗猪店、马记铁铺、沈记米行;鱼行有金公来、秦永泰;茶馆有丁记茶馆、华记茶馆、鑫园茶馆、龙园茶馆、叶记茶馆、明苑茶馆、同乐轩茶馆、银珠茶馆、聚新春茶馆。坐北朝南则有:金正大布店、天丰布号、永大祥绸布号、大丰绸布号。中药房有存古堂、致和堂、诚心堂。南货店有金晋泰、马源泰、万顺和、乾阳、东源。还有一林春茶馆、西陆轩茶馆、老福糕团店、源兴馆面店、陈记箍桶店、沈炳记糖果店、金永盛酱园、金永盛糟坊、金德泰酒店、金正泰肉店和邮政代办所。斜塘老街最东,还有悦来砖瓦行和万丰米行及米行的堆栈。有些老字号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,才公私合营。
童年时,我曾由外婆带着,去过斜塘两次。记得那时的斜塘河水很清,从西边的金鸡湖流过来,穿镇而过。夏天暑假,可看到斜塘的孩子在河里游泳、抓鱼、摸螺蛳、摸河蚌,非常羡慕。记忆中,斜塘老街很窄,街面弹石铺地,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老宅……可以想象,当年老街繁华时,行路人摩肩接踵,茶馆内行令猜拳,摆地摊叫卖声声,慰民桥人影穿梭,就像一幅水乡清明上河图。
斜塘那些历史遗存
斜塘镇虽小,历史遗存却不少,最早可追述到春秋时期。当年吴国在这里不但建有养马场和战车基地,还建造过一座颇具规模的“鸭城”。唐代陆广微《吴地记》、宋代范成大《吴郡志》、清代顾震涛《吴门表隐》均有记载。其遗址位置,约在斜塘琼姬墩东 五百米处。吴王夫差还常常携带宠妃西施来此,坐岸赏鸭。明秦夔的《鸭城诗》,描绘了鸭城的沧桑兴衰:“闻说吴王牧鸭处,年年来此拥西施。豪华已尽江山变,落日秋风动蒺藜。” 据说清时在鸭城遗址附近,还建有一座“鸭神庙”,春季孵鸭时,当地乡民要带上稻谷、螺蛳等鸭食到鸭神庙供奉,求鸭神保佑,让幼鸭孵化成功,鸭群养殖顺当。
斜塘镇北,曾有座宋代法华寺,毁于兵燹。清康熙六年,乡人请斜塘人尤侗代写募疏,四方化缘募集,重建了法华寺。据说建成时,该寺院规模很大,占地有20多亩,民间传言有数千间,四周还有护寺河环绕,曾为苏州城东著名寺院。可惜在咸丰十年,法华寺再次毁于战火。同治十二年,僧众在法华寺原址再次复建部分寺庙。解放后,寺内僧众还俗,以务农为业。寺院旧房则改建成了乡办中学,如今寺庙荡然无存。
斜塘附近有两座古墓,一座叫《琼姬墩》,另一座是张士诚墓。琼姬是吴王夫差的女儿,这座墓比较特别,是江南地区少有的高坟,诗人高启考证过她的美丽传说,写过“莫共西施地下游”等诗。张士诚是元末农民起义的主要领袖,1356年入据平江称王。1367年,朱元璋攻破苏州,张士诚被俘,自缢而死,尸体则被苏州人秘密运回,墓葬斜塘,乡人俗称“张王墓”。1960年,张王墓被列为吴县文物保护单位;1995年,改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。
离斜塘镇数百米,曾有尤侗故居“尢家园”。尤氏也是斜塘望族,祖辈皆有才名,为书香门第之家。尤以清代诗人、戏剧家尤侗最为著名。尤侗,字同人、好梅庵、西堂老人等,曾因参与修《明史》,深受到顺治和康熙两位皇帝的赏识。尤侗著作浩繁,诗文常新,杂剧也颇有成就,所作《桃花扇》《黑白卫》等脍炙人口。尤侗迁居苏州葑门后,斜塘尤宅随着岁月流逝已片瓦无存。
斜塘那些文艺青年
民国时的斜塘老街,鸦片烟馆有四、五家,赌场多达七、八家。除了有几家茶馆轮流开设书场,供一些人在下午、晚上听听书,少数几家有台把留声机或收音机,供一些老人偶聚拍曲(昆曲)外,斜塘几乎是文化的荒漠。全乡近万户居民出门进城,唯一的交通工具也就是船,落后闭塞是小镇的特点。当地青年在无聊苦闷中彷徨。
1947年,镇上最早接受共产党新思想的汤家兄弟决定,要为迎接解放做些有益的事,在当地传播新文化、新思潮。他们利用自家的厅堂,开办了宣传进步思想和共产党主张的小型图书馆,取名“斜塘镇学习图书馆”。汤家大哥首先拿出一些进步书籍,有邹韬奋的《经历》、《患难余生记》,郭沫若的《甲申三百年祭》,艾思奇的《大众哲学》,还有苏联列昂节夫的《政治经济学》等,这些书对于处在思想苦闷、精神空虚的斜塘青年来说,无疑是一种新奇的思想启蒙。其他青年也捐出不少进步书籍,有斯诺的《西行漫记》,有《随军散记》,有郑逸梅的《人物品藻录》,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以及巴金、孙伏园、章衣萍、张资平、张恨水、范烟桥等人的作品。
斜塘的文艺青年,还组办了一个业余剧团——斜塘剧团,吸收了包括我母亲金蕊珍、娘舅金家昆在内的几十位青年文艺爱好者,他们自费买了乐器、道具,进行排练演出。农村工作队在斜塘搞土改的那段时期,为配合当时形势,宣传党的政策,斜塘剧团除了在四周几个小乡演出外,还被邀请到区内外,演出《罗汉钱》、《血泪仇》、《白毛女》等,所到之处大受群众欢迎。母亲告诉我,当时她曾与人合演了《兄妹开荒》、《小二黑结婚》,与娘舅金家昆(娘舅后来成为苏昆剧团继字辈演员)一起演出了《积善人家》等,母亲还独自演了《踏雪寻梅》。斜塘小小的图书馆和小剧团,对发动青年投身革命,起了积极的作用。
诗意斜塘 美轮美奂
明清以前,少有文人骚客来到斜塘,斜塘是沉寂的,似乎只是一片“白鹭野鸭共秋水,芦影苇风映孤舟”的古拙景致。直到元末明初,苏州诗人高启在清明时节舟过斜塘,才发现小桥静卧、水巷逶迤的斜塘风景,是那样古雅精致,留下了这样的诗句:“漫漫村塘水没沙,清明初过已无花。春寒欲雨归心急,懒住扁舟问酒家。”高启是长洲人,名列“吴中四杰”之首。他的诗风质朴真切,富有生活气息,他路过北斜塘时,还写了另外一首诗:“未得看春愁不禁,此日聊复试幽寻。行人入村花宛宛,吠犬隔水树深深。春水满田如一湖,入田放艇看鹅雏。女郎祠下野花杂,老子门前沙树孤。”
清初斜塘诗人尤侗,留有《避地斜塘》一诗:“江关颦鼓压城闾,水竹村南问卜居。十里镜湖非诏赐,数间草屋即吾庐。相看藤甲争驰马,自着羊裘学钓鱼。莫使感怀成野史,闭门且著老农书。”尤侗也是长洲人,同高启一样,皆为耿直之士。“顺治二年乙酉五月,王师渡江,福王出奔,南中大乱。”尤侗“予奉父母避地斜塘旧庄。”留有《斜塘避难图诗》:“伤乱也。乙酉五月予移家斜塘,八月仍入口鸡乱飞,狗乱吠,烽火红,刀兵起。城外白布头,半是无人贱如麻,抄家轻如纸。扶爷娘,挈儿郎,东村逃走西村藏。侬家祖业在斜塘,黄茅盖屋泥围墙。男子变为灶下养,妇人学作田间装。朝闻官军捉剃发,夜防土贼来打粮。故乡不可住,他乡不可去,无何买得一扁舟,移家寄宿芦苇处。遥望五湖万里长,何当欸乃潇湘雨。” 他诗中的斜塘,水泽氤氲如世外桃源。
章太炎弟子王乘六,赴斜塘私塾任教时,留下诗句《斜塘行》:“江天漠漠水云乡,南国风波已惯尝。弹铗弄笙吾倦矣,一帆冷雨到斜塘。”1920年,诗人柳亚子来斜塘会友赏景,留下“斜塘烟雨景如何,水阁芦帘对户居。已隔一条衣带水,不同调笑酒家胡”的诗句。1930年,苏州名士沈定钧,相约好友登慰民桥赏月,以一首七律《晚登斜塘慰民桥感赋》,以志感怀:“零落瀼瀼夜气清,登桥踏月叙幽情。满腔尘垢今宵涤,一抹阑干近日成。渔火星星微有澜,水波艳艳寂无声。冰心欲与蟾光比,不及江流愈透明。”一幅美轮美奂的斜塘水乡石桥夜月图,呈现在我们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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